江榕听琴

纸田多不治,诗债任纵横。
素琴/破琴/刀琴,随你称呼。
发刀狂魔,朙皮秦骨,孙阁部麾下。
愿我前生是李斯龙腮、始皇秦琴。
愿我前生是殚忠楼外那一树榴花。
不写宋史相关,再问自绝经脉。

【魏冉/白起】赐剑(中篇)

中篇

白起第一次感到相府这般陌生,战场上笑看千军万马的大将军,如坐针毡。

秦王锐意东出,战事频仍,白起能留在咸阳的日子不多,每次从军中回来,必到魏冉的相府盘桓。按魏冉的说法,白起自家府邸长年冷清,不如干脆到他府上多住几天,还顺带提起他们在军中的少年往事,从士卒步步升到将官,一直同处一帐。

晓得魏冉好意,白起仍然一次次谢绝了他的邀请。魏冉享乐的能耐和他当秦相的本事一样,他的封地——陶邑,本属宋地,几百年经商传统积累下的富庶,满足他绰绰有余。相府虽不大,内里陈设富丽得把咸阳宫都比下去,费心思搜罗来的美艳侍女,娇滴滴唤声“武安君”,能让白起浑身不自在。

武安君的尴尬模样,总是逗得魏冉大笑不止,说白起是个兵痴,离了战场,事事懵懂。

“除了炖羊汤的手艺不错。”魏冉说罢还故意舔舔嘴唇,装作没看见白起一双拳头捏得格格作响。

虽然无福消受温柔乡,白起却一直是相府最尊贵的客人。魏冉每次都备好珍馐佳酿,摆出最曼妙的乐舞,给老兄弟洗去满身征尘。

相府总在变化,或是新进了什么精致摆设,或是府上优伶乐伎们又排了新曲调,终于有一日,变的不止是府邸。

“魏兄,你谋划越过三晋去伐齐,舍近求远,于我秦国究竟有什么好处?”

“瞒不过你。”白起料敌如神,知他魏冉也深,既被看破,魏冉索性挑明了说,“齐国的刚、寿,离秦国本土遥远,却与陶邑相接,攻下这两地,我定能请得王上,将它们并入我的封邑。”

“于是你用国之公器,换你一人的封地。”白起立即接上,把怒火埋进话锋里。

酒爵被碰翻,酒水在魏冉面前的案上肆意流淌,迟迟没听他唤人来收拾。

有那么一瞬魏冉想回到少年从军的日子,换在那时他早就一拳头招呼过去,可他与白起半真半假的拳脚切磋,总是他吃亏的多。何况如今呢,离开军旅多年,更只能想想。魏冉勉强用笑意遮掩了难堪,作出平时开玩笑的语调:“白起,敢当着我面说这话的,也只有你了。”

陶邑是列国联军伐齐时,魏冉顺手捡回秦国战利品,此城富饶却悬在魏、齐之间,总让魏冉不能踏实,近年来他屡次攻魏,兵围大梁,甚至试图远征伐齐,不单是为了秦国攻城略地。

“居然连你都这样想。”魏冉讪讪抽动嘴角,“我这谋划,也有益于秦国。多年征战,韩魏楚几个邻邦,都惨败于你白起之手,一蹶不振,已不能威胁于秦。秦国也可以腾出手来,慑一慑齐国、燕国。”

提到三晋战事,白起铁了心不给魏冉颜面:“韩魏是连遭败绩,国力大伤,可还没到末路。秦军东出,还应以三晋为上,劳师远征,所求为何?并非良策。”

“好个武安君,说起兵事来,口才直追纵横策士。”魏冉面上浮起一层冰冷的笑。

“魏冉兄,我视你为兄长,但我白起是大秦的将军。将士们更是大秦的干城,不是相府的私兵。”骤然被魏冉一句讥讽,白起的怒火也窜上了心头,霍地站起身来,“魏兄已是秦相,又封了穰侯,什么富贵没享过。名利的事,收一收手,比治国打仗都难吗?”

猛不防魏冉纵声大笑,直笑到伏在桌上呛咳不住。白起的怒火被寒意浇了个透,这人不再是他相识相知多年的魏冉兄。

没等来预想中的雷霆暴怒,魏冉把杯中斟上酒,从容啜了几口。

“白起,你说的对,名利就和泥淖一样,陷进去容易,想再爬出来,可太难了。”

劝人迷途知返本就难,何况白起不善辞令,今天能一个劲说这么多,已让他自己都惊讶。“白起不多言。最近伤病发作,不能出征,请丞相……”

“我几时强求过你?”魏冉用力剜了白起一眼,反倒带上了一股子无名火,“武安君认定不能打的仗,连我也强迫不了。你我少年相识,要是这都看不清,我魏冉未免太不识人。”

如果时间能倒回几年前,接下来该是二人斟满酒爵,痛痛快快饮尽,可现在尽管魏冉说的真诚,也打动不了白起这块顽石。生死之交,生死之交,将相同心的佳话,被名利二字划出了隔阂。白起环顾着华美的相府,只衬出军旅之人的格格不入,比起旖旎的灯光,他看惯了入夜之后一片黑沉沉的军营。

魏冉破天荒地没送白起出门,就算并肩而行,也找不回少年时携手赴征程的心境,何必去徒增尴尬呢?

能在筵席间劝他收手的,是友而非敌。换做别人,只会把魏冉的心思,当成扳倒他的把柄。突然有个魏国来的布衣客卿,跑到朝堂上指斥魏冉专横跋扈,以公器谋私利。秦王稷全力回护着客卿,射向魏冉的眼神,透出淡淡的狠劲。

太后躺在秦宫中安静死去,把秦国完完整整地交给她的儿子。她是魏冉的阿姊,却首先是秦王稷的母亲。战国世道变起来快的很,权力更迭,和邦国兴衰一样,就在旦夕之间。布衣客卿佩上了相印,魏冉匆匆忙忙搬空了相府。秦王稷还是顾念了舅父劳苦功高,允许他回陶邑养老,带走他半辈子积累的财富。

离开咸阳的时候,魏冉的行李装了浩浩荡荡一车队,引得城里居民沿街观望,比他哪一次出使或者出征时都要威风。看着辚辚车马扬起了一路烟尘,有人悄悄议论,说月盈则亏,物极必反,就是这些令人艳羡之物,断送了穰侯。

车队就在一路喧嚣中驶出了咸阳城,四面人声散去,剩下车驾一路不紧不慢地吱呀。魏冉困倦地想打个盹,没过多久,又被随从唤醒,醒时车已停下。

侍女掀起车帘,把官道边的郊亭指给他看,说有人要给他饯行。

看到那个轮廓,魏冉就知道是谁。虽然没穿戎装,武安君的矫健身姿和气度,在秦国无人能比拟。

“白起,也只有你还来送我。”风光被抛在了咸阳城里,到了冷冷清清的郊亭,追随在他身后的财富,也掩不住魏冉的凄凉。

看到亭里摆好的酒菜,魏冉忽地乐开了花。为他饯行的,是纯朴的老秦菜色,凉苦菜、锅盔饼,还有喷香扑鼻的羊汤。

“妙啊,老夫还以为,武安君的手艺,再也没福气品尝了。”

白起打开酒坛,虽在旷野,醇醇酒香仍然醉得魏冉闭上了眼。这酒的香气他不会认错,渭风古寓的陈酿。三十多年前,季君之乱初定,他与白起晋爵受封,摆脱了朝堂上的刀光剑影,魏冉兴起,拖着白起去了慕名已久的渭风古寓。从那之后,尽管对饮的机会越来越少,这老秦凤酒,也随了他们大半生的赫赫功业。

“魏冉兄,你我到底是生死之交。”

自从那晚不欢而散,白起只在朝会上见过魏冉,连寒暄都来不及。对坐细看,才发觉脱去了峨冠朝服的魏冉,苍老憔悴得教人不忍细睹。再看郊亭边,一车车载满了财与权的象征,富可敌国,又换来了什么结局?

“看什么呐?笑我被钱财所害?”果真到了迟暮之年,魏冉没饮两爵就起了醉意,把随从都遣到一边,说话也没了顾忌,“我爱钱财,爱相印和穰侯爵位,但我做了这么多年的秦相,在咸阳治理朝政,在外头替秦国打下了多少疆土!白起,这儿没外人,你尽管说,我这个秦相,对不对得起秦国!”

“魏兄上马为将,下马为相,功名赫赫……”白起没有半点迟疑。

“好兄弟,要的就是你这话!”魏冉蛮横地打断了白起,手头大碗重重一撂,任凭汤汁四溅污了他衣襟,“可是,你我说甚都不作数啊!王上长大了,要有自己的羽翼,我这个舅公,是该歇歇喽……”

“白起,多久没出征,憋坏了吧?”没给白起回答的间隙,魏冉自顾自讲了下去,“过不了多久,王上肯定又会让你领兵。我就在陶邑等着,听你又打下了哪些城池,斩首多少级。”

郊亭简陋,不比相府,可也没干扰穰侯的雅兴。魏冉醉得不轻,像要把肚子里窝着的话倒个干净。白起任他絮说,酌酒对谈的机会,以后求之也不可得,趁天色还不晚,多留几句话,权当做个念想吧。

“你是秦国的武安君,不是我魏冉的私兵,你不肯打的仗,我不逼迫你……可是我走之后,你千万小心……”

“范雎,竖子也,他那点心胸,小得连马蹄都陷不进去……我出使魏国羞辱了他一回,就落到今天的下场。你可千万,千万别得罪他……”

“他不能容人,不像我魏冉知你重你,可由不得你逞意气……”

“白起,这些你听明白了没?”魏冉醉到睁不开眼,搭着白起的肩臂被扶进车里,还在叨叨不休,“没明白最好,老兄我盼着你,永远也别明白……你的才能,留到战场上好好去用,不要搅进这些……”

车辙东向函谷,道旁尘土一路扬起又敛去。郊亭伫立在那儿,看车马来来往往,连同时光的车轮,悄悄辗过了很长一段。

穰侯出关,辎车千乘有馀,卒於陶,葬焉。秦复收陶,为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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