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榕听琴

纸田多不治,诗债任纵横。
素琴/破琴/刀琴,随你称呼。
发刀狂魔,朙皮秦骨,孙阁部麾下。
愿我前生是李斯龙腮、始皇秦琴。
愿我前生是殚忠楼外那一树榴花。
不写宋史相关,再问自绝经脉。

【孙承宗/袁崇焕】匹马东来·贰·剪烛看吴钩

王在晋一连好几天都闷闷不乐。

他还在字斟句酌地考虑如何上疏,把八里铺筑城的大计禀报给朝廷,冷不防几个唱对台戏的监军道臣和赞司,把他的筹算告到了首辅跟前。

被差遣到这“必死之地”来,王在晋本就窝了满腹怨气,再给袁崇焕这么一闹腾,他觉得自己这个经略,简直窝囊透顶!

还是家人王言易凑上来劝解:“老爷,愁也没用,要紧的是,好好打发孙大人。要是能让孙阁部满意,回朝之后为老爷多多美言,老爷还愁收拾不了那几个兔崽子吗?”

王在晋暗骂言易人如其名,果然空言最容易。连天启皇帝都礼敬于他的孙承宗,可不是个好对付的主。

忐忑不安的不止他王在晋一个,也有人因为枢辅行边的消息而兴奋得彻夜难眠。在各怀心思的忙碌中,孙承宗轻车简从,抵达了关城,巡视过城池和军营,立即传下令去,召集关门僚佐,明日一齐议事。

看似寻常的会面,王在晋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。

“榆关现有四万守军,新城筑成之后,岵云是准备把这四万将士移去新城,还是另派兵马驻守?”

“在下预备再给新城加派四万人。”

“如此,则八里之内,就有八万守军,可是?”

“这……”王在晋小心翼翼地答道,“建虏凶残,必须布置重兵,才能把他们阻在关外。”

孙承宗话锋一转:“老夫有一事不解,新旧两城,首尾相接,旧城的防御,究竟是为奴兵而设的,还是为新城的守军而设?”

“阁部担心,万一奴酋来犯,八里铺抵挡不住,军队溃退入关,建虏尾随而来,我们来不及防备?”

“是。假如新城固若金汤,那要现在的关城做何用?假如八里铺失守,溃下来的士卒,你将如何处置?”连串的诘问字字尖锐,戳得王在晋假装埋头饮茶,躲开了枢辅的目光,“若要放他们进关,混战之中,关门洞开,建虏岂不趁乱而入?若闭门不纳,任凭他们被屠戮,甚至倒戈相向?”

许是错觉,王在晋感到茶杯烫手难忍,仍然勉力作出镇定的样子:“在下已有谋划。只要在旁边山头,另筑营寨以待溃兵,就不必担心他们来叩关。”

“兵法都讲究置之死地而后生,你却反其道而行?”孙承宗反而笑了起来,“兵未溃,先筑山寨以待之,岵云,你岂不是在教他们溃逃?”

“关兵本来就贪生怕死,教与不教,并无分别。与其指望一群犬羊能与虎狼死战,不如替他们留好后路,让他们能安心迎敌。”

“我看最贪生怕死的人是你!”

老枢辅骤来的震怒,吓得王在晋浑身一抖,茶水溅到手上,热辣辣的疼痛,倒让他清醒了些。

方才那一通奇论,惊得孙承宗瞠目结舌。在这山海关,如果还有锐意恢复之英杰,此人最该是辽东经略。哪怕军民都成了惊弓之鸟,坐镇经略官署的人,也当以泰山崩而不变色的勇气,鼓舞起将士们视死如归的斗志。

可是眼前这经略大人,心心念念谋划的,不是收拾旧山河,也不是马革裹尸还,而是敌军来时,自己人溃退的路途。

广宁陷落时,正因辽东巡抚王化贞仓皇南逃,军心尽散,才招致一溃千里的惨败。论起胆略,两位王大人只在伯仲之间,可大明的北疆,再经不起败退。

“时辰不早,僚佐们应该都在外头候着了。走吧,到堂上接着商议。”

孙承宗拂袖而去,没再向王在晋看上一眼。

刚从后堂跨进前厅,就听到有人在院落里高声叫嚷。王在晋认出是王言易的声音,驻足听了两句,惊得面色煞白。

“你才做了几天官,晓得什么官场上的规矩?以为跟首辅告个刁状,就能翻天了?孙大人才不会稀罕搭理你们……”

“本阁部搭不搭理他们,还轮不到你来定夺!”

王言易正指着袁崇焕的鼻子,叫嚣得起劲,一回头,看见孙承宗满面严霜,自家主人立在旁边,额角冷汗涔涔而下。言易几时见过孙阁部的威严,两腿一软,跪倒连连叩头:“阁部大人恕罪,小人不敢,小人不敢……”

“王岵云,这是什么人,敢在辽东经略的官署咆哮?”

王在晋一抹额头汗水:“回阁部,这是在下的家人王言易。”

“哦?一个无官无职的家丁,以为官场规矩是什么?上不知报国,下不知安民,唯唯诺诺,邦国有难时,不思恢复大计,只图画关而守,尽撤藩篱,任凭胡马肆虐。都像这样为官,京畿以东,还能有宁宇吗?”

王在晋暗暗叫苦,孙阁部这话,摆明了是训给他听的。

“岵云,‘严家无败虏’,官做的大了,还得多多约束家人,不能任由宵小在外面作威作福,败坏你的官声。”

“是,是,在下一定好好管教这厮。”王在晋忙不迭地赔罪,又冲着王言易喝令,“还不快滚?”

王言易连滚带爬地跑远。庭院里等候的一众僚佐,齐齐行礼。孙阁部那通训斥,他们都听了进去,表面上是在惩戒悍仆,暗里直指无异于画关而守的八里铺筑城之谋。

这一搅闹,给原本就紧张的气氛,更添几分不安。袁崇焕悄悄抬眼,瞥见王在晋怏怏不乐的神情,想必他和孙阁部的密谈不愉快,否则,依这位经略大人的做派,他的胡子早就翘上了天。

无论各人心里如何琢磨,还是依照规矩,行礼参见后自报姓名官职,一一落座。孙承宗也不愿把京师里的虚礼带到边关来,待众人坐定,立刻开宗明义。

“王经略动议,要在榆关之外,八里之处,再筑一座新城,如此则新旧两城,联结为重关。前些日子,叶首揆听闻,关门将吏多持相左之见,力言筑重城是徒劳无功之举。”孙承宗意味深长地盯了袁崇焕一眼,后者和初见时一样,腰板笔直得像战士手中的缨枪,好像浑然不知挑头上告的是谁人。

看样子,他还不知自己惹了祸。难得有人,能让孙阁部知道“无奈”二字的笔画。

也罢,这些事,慢慢给他说。孙承宗啜了一口茶水润润嗓子,把牵动朝野的难题,痛痛快快地摆到了台面上。

“本阁部领兵部尚书之职衔,责无旁贷,便请命来榆关一行。今日召诸位来,就是想听听大家如何说法。”

“在下的谋划,早已对僚属们说过很多次了。”想起阁部的责难,王在晋无心再多谈,“交由大家评判吧。”

他不言,自有人不甘沉默。袁崇焕豁然站起,郑重一礼:“启禀阁部,八里铺筑城,徒劳无功!”

“修筑重关,与退缩关内有何区别,奴兵尚未再敢南下,我大明又为何将数百里辽疆,万千生民,拱手让予建虏!守辽,不能图一时之苟安,更要图进兵恢复,否则,白白助长奴酋野心。先弃广宁,再弃锦右、宁远,退到无可退时,又该往何处去?”

岭南人的语调,不比辽人的铿锵,可这温润的嗓音,一字一句,胜似金鼓鸣。

孙承宗未做评判,却看向了眼观鼻鼻观心的阎鸣泰:“阎监军,袁监军方才说的,你赞同吗?”

阎鸣泰在袁崇焕的揭帖上署了名,但他的胆量,比袁崇焕差了不少,只是他更不能不搭理孙枢辅的问话:“下官,下官以为……此事还要从长计议。”

“孙赞画,沈赞画,你二人赞理辽事,可有评判?”

沈棨偷觑着王在晋,不敢开口。孙元化稍稍低下头去:“卑职认为袁监军说的有理,但还不能轻下定论。”

孙承宗从宽大的袍袖中,抽出一份文书,展开在僚佐们面前。

袁崇焕瞧得一眼便认出来,那是他越级呈奏给首辅叶向高的揭帖。

“这封揭帖,诸位都署了名,皆以为八里铺不可筑,退关自守不可取。本阁部一老儒,敢到榆关来见识金戈铁马,诸位却连心中所想,都不敢说了?”

“下官知罪。”沈棨是个机灵人,带头站了出来,“下官确以为,筑八里铺不妥。”

其他人纷纷跟上,弄得王在晋如坐针毡。“卑职怯懦,方才不敢承认,请阁部责罚。”阎鸣泰愧疚之下,声音都在打颤。

“不能怪罪你们。”孙承宗抬手示意大家坐下,“老夫待罪朝堂也有二十年了,深知朝中积弊。连不曾踏足官场的平民,都以为,为官之道,就是揣摩圣上和长官的心意,顺其而行,万事求稳妥。京师百姓,常常戏言,说衙门里的老爷,都和深闺里的小娘子一般。可是,列位,如今不是太平年岁,北有建奴为逆,辽土尽失,西南川黔之地,有土司作乱,中原各地还有莲妖为祸。山海关更不是太平之处,建奴在辽阳横行,西虏也是居心叵测。国危临头,当有烈烈国士,再容不下庸懦的‘女儿官’。”

袁崇焕只觉胸中似有长风,卷起万顷惊涛。蟾宫折桂时,谁不曾以国士自许,可朝堂的暮气弥漫久矣,委实难相信,一个人在词林消磨了二十年,报国的志气,竟还没磨掉。

他望着孙承宗一身庄重的红袍,神思有些飘忽。有那么一瞬,他闪过一丝希冀,如果入主辽东经略府邸的是孙阁部,复辽的曙光,未必逊色于澄海里激荡的初阳。

“身居高位者,自该舍生忘死地报效,位卑者也不可忘了忧国。你们既然出守边关,都算的上投笔从戎,军旅之中,不问出身,不论尊卑,凭的是忠勇之心,是真才实干!”

一点念想转瞬即逝,阁部身负帝师之尊,也已年过六旬,断没有来边关赴险的道理。就算他壮怀未已,陛下也不会应允。

王在晋知道八里铺是筑不成了,只能给自己抢一条退路:“既然各位都觉得不妥,那八里铺可先搁置。然而,在下以为,出关不可太远,可守中前所,再渐图恢复。”

袁崇焕又坐不住了:“请枢辅准许下官,借沙盘一用。”

关外的城堡山川,浓缩成一隅,摆在厅堂中央,给官署里添了几分烽火的气息。

“诸位且看,”袁崇焕比划着榆关到中前的距离,“中前所只比榆关稍进了几步,城池薄弱,不足为支撑。依下官之见,恢复全辽,当始于宁远!”

见袁崇焕用询问的目光望着自己,孙承宗轻轻点头鼓励他说下去。

袁崇焕心领神会,理了理思绪,执起一只小旗,插在“宁远”旁边。

“宁远则不同,与山海关相距二百里,襟海带山,与觉华岛遥遥相望。若能在宁远立足,就如同扼住了辽西走廊的咽喉,南可屏障关门,北可以此为跳板,进复锦右。”

阎鸣泰也站了出来:“下官赞同袁监军所说。守宁远,可同时经营觉华岛,水陆相应,成犄角之势,保宁远稳固。”

“荒唐,荒唐!”王在晋急红了眼,距关二百里之遥的宁远,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移驻的,“袁崇焕,你知不知道,宁远已经成废垒,重新修筑,要耗费多少!”

此言一出,在座的人人莞尔。袁崇焕干咳了两声,把笑憋回肚子里:“卑职不解,守八里铺耗资几多?换做宁远,就不可筑了么?”

“袁崇焕,我真小看了你!”王在晋恨不得像言易一样,点着袁崇焕的鼻梁好好骂上几句。他可以不顾经臣的风度,却忌惮孙枢辅在场,索性把收拾这尴尬场面的任务,甩手丢给阁部,“请枢辅裁断!”

孙承宗平静得出乎意料,甚至没责怪王在晋的失态:“本阁部没打算凭几句议论,就做定夺。二位相持不下,那就慢慢计议,不急这一时。”

时已入夏,榆关的夜晚却甚是凉爽,烛光摇曳,映着灯下端坐的身影。孙承宗将手中的长剑,擦拭了一遍又一遍。

这柄长剑,曾伴随他踏遍北疆,屈指算来已过了三十年。后来入了翰林,在书卷里熬到鬓发成霜,孙承宗仍然把长剑悬在壁上,听它出鞘的啸鸣,回忆青年时书剑关山的岁月。

“老兄弟,陪我再出关走一趟吧。”孙承宗乐呵呵地,像在邀请一位真正的老友。

泛着寒光的剑身,照出他眉目间锁不住的忧思。故地重游,人已老去,少年书生的心境早寻不回,零落的河山,又不知谁人来重整。

不亲身踏勘,怎知关外形势。只凭笔墨和口舌,想重整辽土,与痴人说梦又有何异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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