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榕听琴

纸田多不治,诗债任纵横。
素琴/破琴/刀琴,随你称呼。
发刀狂魔,朙皮秦骨,孙阁部麾下。
愿我前生是李斯龙腮、始皇秦琴。
愿我前生是殚忠楼外那一树榴花。
不写宋史相关,再问自绝经脉。

【文天祥/张煌言】枣树新枝旧向南

文山、苍水,山水至美处,便是华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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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天祥动了动被镣铐锁了一冬天的手脚,看着狱卒们在院子里忙得热火朝天。

燕都的冬天,着实难熬,北风从墙缝灌进他栖身的土牢里,刻骨的凉。

他病倒了,病中听几个狱卒在赌他还能活多久。

他硬是撑过了寒冬,见到了树梢上悄悄萌发的新绿。

只是,国亡家破,忠孝皆成泡影的自己,苟活于世究竟为了什么?

狱卒们不知道哪来的好兴致,说要给院子里添棵树。

只道是戏言,结果今儿一早,他们还真扛来了一棵枣树苗。

经过几个月来的考验,狱卒们不得不敬佩他的气节,不仅摘掉了他颈上的木枷,还收起了凶相,按汉人规矩,恭恭敬敬地喊他“文山先生”。

更出乎他意料的是,他获准每天到院子里晒晒太阳。

“先生,我们听说南人的大官都喜欢花草,就像大草原上的勇士喜欢马儿一样。”

狱卒用带着几分生硬的汉话对他说:“这儿只能种棵枣树,先生可以给它浇水、施肥、捉虫子,还能和它说说话。”

小枣树枝头的新叶,娇嫩得像能滴出水来。文山拖着孱弱的病体挪过去,抚摸着细瘦的枝干。

他曾多少次看着奇芳瑶草开出了满园春色,或是看着月光透过庭院里的树荫,洒落了一地明朗的秋意。

繁华的故国,转眼就成了那破碎的月光。

“在你们看来,树木无心,不像马儿一样通人性,是吗?”文山难得地露出了笑容,“山石草木,生于天地之间,自有灵性。”

枣树就在一夜之间有了灵。

那是一缕属于后世人的英魂,他的骸骨葬在了碧水青山之间,魂魄穿过四百年时光而来。

浑浑噩噩的上苍,终于想起自己是何等亏待这魂魄的主人,竟然遂了他生前的愿望:

“得从文山、叠山,异代同游,于事毕矣。”

他如愿听到了传说中,文山先生的絮语,望汝枝叶,向南而生。

这人的心呐,是磁石磨成的,不指南方不肯休。

南国,沉甸甸的字眼,那里有崖山的海天云气,也有他自己半生转战的浙东海上,茫茫烟波。

他的别号,苍水,竟成了他半辈子的写照。以至于再后来的人,更喜欢以苍水之号称呼他,而不是他的姓名:张煌言。

苍水没料到他成了文山最后的三年生命里,唯一的朋友。

风雅的大宋丞相,当真做起了园丁的活计,浇水除虫一样不落,还索来工具学着修剪枝叶,做的有模有样。

无事的时候文山就对着枣树,絮叨些回忆,说说心头的牵挂。

苍水无声地倾听着,也能忆起自己十九年的征程。

他试图诉说自己的身世和心迹,可他的诉说统统变成了自言自语。

文山听不见,哪怕苍水鼓足了勇气,扯开嗓子大喊。

苍水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,要是一棵枣树突然开口讲起话来,那群如狼似虎的胡人,一定会说这是南朝余孽弄鬼,把他栖居的躯体连根拔出,再扔进火堆。

后人皆知文山是楷模,苍水为后继,四百年的时光隔绝了一双忠魂。却不知两人用这样离奇的方式,相逢在同一个时空。

苍水终于感叹上天待他不薄。

狱卒送来一封信。铁一般的文山,读着竟泪如雨下。

苍水不费力地猜到那是文山的爱女寄来的家书,更知道信中所写,是怎样凄惨的境况。大宋宰相的千金,如今落在胡人手里,沦为奴婢。

“教柳娘、环娘好做人,爹爹管不得,管不得……”

苍水默默地听着文山的叹嗟,直到枯灯燃尽也没停。

“爹爹,爹爹……”苍水的记忆深处,一声声唤他“爹爹”的祺儿,尚在牙牙学语。

祺儿容貌像他,临刑时的气概都一模一样。“虎父岂有犬子哉?”说罢,含笑受戮。

苍水最终也没能知晓,少年发妻,是独守着青灯古佛,还是流落在辽阳的冰天雪地里?

予独生不辰,家国两若烟。

比起文山,苍水还是幸运些的,他的闺女,平平安安地嫁了个好人家。

披上嫁衣的女儿,一定出落得如花似玉。

牢里鲜有客,除了劝降的说客。

忽必烈算个聪明人,上次竟然派来了被他们掳去数年的德祐皇帝。

苍水同情地看着这个尚不满十岁的懵懂孩童。

教他那通劝降说辞的人同样懵懂,他们根本不明白,文山效忠的究竟是什么。

犹记得自己被执归故里,从乡贤、青衿,到市井沽酒卖肉之徒,每日里争相来探望,求他题字的稿纸,铺得桌上满满当当。

有个楞头汉,不知事地问他:“朱家的余脉,死的死散的散,苍水先生为什么还不肯降?”

众人闻之侧目。

来不及细说,挥笔写道:“国亡家破欲何之,西子湖头有我师。日月双悬于氏墓,乾坤半壁岳家祠。”

问话的粗豪汉子,捧着墨宝,纵声大哭。

“丞相必将以忠孝白天下,予将归死江南。”

还是有人懂他们的,比如这年中秋佳节登门的贵客,汪水云。

土牢里难得听到文山乐呵呵的笑声:“听水云先生此语,便知世有知音,吾道不孤。予何尝不羡慕水云子黄冠云游,可我为宋室丞相,只欠一死,以全忠孝。”

水云子曾是临安赫赫有名的琴师,抱了琴来,说佳节不可无丝竹。

苍水动了个顽皮的心思,他若在旁,一定会吟诵文山尚未赋成的《正气歌》,并请水云子即兴谱曲。

可他什么都做不了,除了梦。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水云抚一曲《胡笳十八拍》。

袅袅余音散去之后,文山方才赞叹:“水云子的琴艺大为精进。”

“丞相过奖了,水云的琴,和丞相的诗一样,赋尽沧桑,方得大成。”

文山久久地叹嗟着:“文姬一汉家女儿远嫁匈奴,胡尘满目,家山远隔万重,一片悲思化作此声。我等处境,与文姬有何异。”

异处还是有的,文姬尚能归汉,他们就算南归,也寻不见湮没在崖山怒潮里的故国。

苍水一直记得水云子的身影,纶巾鹤氅,怀抱着修长的琴囊,披着一身秋月的清辉,俊逸非凡。

来瞧热闹的胡儿狱卒,和他的弟兄们吹嘘了很久,声称他看到了仙人。

送别水云时文山曾说:“水云子入道是为修行,我在此亦是修行。寒气暑气、疬气秽气,可养浩然之气。”

苍水迎来了新的盼头,见证文山吟成《正气歌》。为此他苦苦等了十个月。

第二年夏天一场暴雨差点要了文山的命,管事的官员不得不下令,把他挪到别处去暂住几天。水虽然退去,土牢里的环境更加不堪忍受,湿气蒸腾,混杂着死鼠的腐臭气,熏得苍水都直欲作呕。

不敢想象文山在那牢房里,是怎么挺过来的,眼看着文山的气色一天天憔悴下去,只在出来晒太阳时,才能振作些。

文山唯一的慰藉,是他的朋友——枣树——仍然郁郁青青。两年过去,长高了不少的小树苗,已经足够他倚靠着养神。

“水气、土气、日气、火气、米气、人气、秽气。彼气有七,吾气只有一,却可以一敌七!”文山依偎着枣树,抱膝坐着,笑得像个孩子,“小兄弟知否?我这一气,叫做正气。”

文山念叨着,抬起头来望了望枣树的新枝。这枣树当真知他心意,树干连同枝叶,不屈不挠地向南而生。

从那之后,每日里都能听文山吟咏几句,就这几句也够他翻来覆去地琢磨一整天。阶下囚的生活单调至极,苦吟更多是为了消磨时光。

苍水在海上漂泊过,也曾在孤岛上隐居了一阵子,茫茫海天虽然辽阔,看太久了,跟这小院子也没啥区别。

直到文山离开很久之后,苍水仍然时不时生出错觉,隔着土牢到处漏风的墙壁,传来文山的朗朗吟诵。

“天地有正气,杂然赋流形。下则为河岳,上则为日星。……地维赖以立,天柱赖以尊。三纲实系命,道义为之根……”

昏昏然的苍水一下子睡意全无。这一阙《正气歌》陪伴了他整个前生,囹圄里的几个月,水师中的十九年,甚至追溯回旧居中墨香浓郁的书房,父亲捧着文山的诗文集子,一句一句地教他读。

“……悠悠我心悲,苍天曷有极。哲人日已远,典刑在夙昔。风檐展书读,古道照颜色。”

居然有幸,听见这首诗从文山口中一字字诵出来,他那温润的南方口音,听来格外坚贞。

苍水又一次感叹上天待他不薄。

如果文山有术士的能力,就会听到,小窗外有人应着他,悠悠吟唱。

“予生则中华兮,死则大明;寸丹为重兮,七尺为轻。维彼文山兮,亦羁绁于燕京;黄冠故乡兮,非予心之所欣……予之浩气兮,化为风霆;余之精魂兮,化为日星……留纲常于万祀兮,垂节义于千龄……若以拟夫《正气》兮,或无愧乎先生……”

苍水相信文山不会介意自己最后一句里的轻狂。

可惜魂魄被束缚在不能行走言语的躯壳里,否则,他必邀文山同歌。

苍水已经可以淡然地计数年月。《正气歌》已成,那文山的生命,还剩多少?

常人皆畏死,于他们而言,死亡却不过是成全了生命最后的圆满。

诀别的日子,无可挽回地来临。

派来的官员宣过了旨,勒令给文山摘去儒巾、戴上枷锁。

“等一等,容我和伙伴告别。”

负责押解的官员,十分诧异地看着文山的“伙伴”,竟是种在院子里的那棵枣树。

文山伸出枯瘦的手,轻轻抚摸枣树的枝干。苍水最后一次感受那双手的温度。

文山最后的笑容温暖而满足,他辛勤栽培的枣树,如他所愿,向南而生。

“有劳你,从今日开始,替我好好看着南方。”

文山披上枷锁,跨出了院门,再也没能归来。

“孔曰成仁,孟曰取义,唯其义尽,所以仁至。读圣贤书,所学何事,而今而后,庶几无愧。”苍水默念着。

既然视死如归,又何必用泪水送别?

收尸的人在文山的衣带里发现了这段文字,不出几天,悄悄流传遍了整座城。

传说,那一天全城百姓尽数出动,争相一睹故宋忠臣的风采。

传说,文山临刑前,面向南方,大礼叩拜,仿佛收拾山河朝天阙。

百姓们都说,文丞相是天神。

这场景苍水并不陌生,他蒙着头戴着枷,踏上阔别廿载的故土时,家乡父老待他如同迎接英雄凯旋。

屠刀,若是能杀灭一切,倒给人世间省了很多麻烦事,偏偏就有那么些东西,让屠刀无能为力。

譬如说,天地有正气,万古存纲常。

文山去后这片庭院少有人敢来,留下苍水独自忍受着满地腥膻。

“看见没有,这就是关押文天祥的地方。你再不肯归顺大元,就和他一个下场!”

粗暴的呵斥声,与这片庭院的静谧格格不入。苍水回过神来,看到一个散发布衣的老人,瘦骨棱棱的身躯负着枷锁,打量着文山住过的土牢,竟然平和地微微而笑。

“当年集英殿赐进士第幸同榜,今复得从吾同年游地下,岂非幸耶?”

谢叠山眼眸中,隐约映出文山蟾宫折桂时的英风。

“此处不错,就让谢某在此盘桓几日,如何?”叠山像是在等着,老朋友笑吟吟地扫榻相迎,端出临安最精致的糕点和新茶。

押送他的胡人头领狰狞一笑:“想的倒美。带走!”

谢叠山被押出去时挣扎着昂起头,看着枣树的枝叶,葱葱茏茏地指向着南方。

他笑了起来:“北地的树木,尚思南国,何况人乎?”

过不了多久,形销骨立的谢叠山,就会绝食殉节。

算起来文山已经走了七个年头。

叠山迟死文山早,终于能同游地下。

不能追随他们而去,何其憾也。苍水如是感慨。

多少人苦苦祈求的长生,得到了,又有什么用。

燕都人人皆知,囚禁过故宋丞相的那个土牢里,长着一棵奇特的枣树,从树干到枝叶,尽数指向南方。

人们私底下都说,文丞相的一片丹心还未死。

苍水已渐渐地忘记,时间究竟过去了多少年,直到烟尘起,金鼓鸣,胡虏仓皇北逃,攻破城门的军队,皆是汉家衣冠,旌旗之上,日月双悬。

他终于见到了久违的故国,也忍不住唤出了久违的名字,明知道只有自己能听见。

“文山先生……”

苍水总感觉文山还在,也许那人从来就没有离去。燕都风霜,崖山浪潮,这万里河山,何处不堪为忠魂归宿?

忽然来了许多兵卒,把尘封的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。他们的统帅——后来威震漠北的开平王——摆开了声势浩大的仪仗而来。

“这就是文山先生留下的枣树?”常遇春郑重地三拜,“禀告文山先生,南国再无胡虏猖狂!”

苍水想起,历经九死一生的文山曾经写道:“返吾衣冠,重见日月,复何憾哉?”

知晓三百年后这座古城又一次沦丧胡尘,苍水并没有和将士们一样高昂的热情。他只顾凝视着明军的旌旗,在遥远的浙东海上,十九年里,旌旆长悬之处,抬望眼便是日月。

苍水终于琢磨起自己的命途,他的魂魄,是在此借宿的过客。等到眼前的盛景摇摇欲坠之时,他可也会回到来路?

上天果然待他不薄,赐予了他一世又一世不改的轮回,将他那一寸丹心,付之岁月,锤炼得比金石更坚。

西子湖畔,又添一座新坟。人说此处风水好,地灵人杰。

遥远的燕京,被称作“教忠坊”的小庭院里,青青古枣,犹自向南而生。

 

P.S.题目“枣树新枝旧向南”,是从 @柳泉井深不见鱼 姑娘的填词里借用来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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