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榕听琴

纸田多不治,诗债任纵横。
素琴/破琴/刀琴,随你称呼。
发刀狂魔,朙皮秦骨,孙阁部麾下。
愿我前生是李斯龙腮、始皇秦琴。
愿我前生是殚忠楼外那一树榴花。
不写宋史相关,再问自绝经脉。

【谢枋得/张煌言】砚书

人生躯七尺,百岁宁复延。所贵一寸丹,可与金石坚。

岳武穆遗砚的梗,来自亲爱的林凉 @秋烟幽色  点的故事,但愿你喜欢。

 

离乡十九年,再踏上杭州城的土地,微风里都带着醉人的香。若不是披枷带锁,沦为阶下囚,张苍水真想再去西子湖上泛一苇轻舟。

泛舟……这念头让苍水自己都诧异,在海上水师中飘零了这么久,居然还没厌倦白茫茫看不尽的烟波。他这别号“苍水”,当真照见了他的半生。

故国也已成了东逝水,再也寻不回。故乡风物如旧,父老却都换了衣冠。张苍水不由羡慕起文文山来,当他历经九死一生,万里南归,他重见的衣冠与日月,都已成了苍水遥不可及的梦。

“返吾衣冠,重见日月,使旦夕得正丘首,复何憾……”张苍水倚着狱中冰冷的石壁,不自禁地吟诵起来。人生憾事多矣,多那一两件又算什么呢。

更漏深时人俱静,天地间,仿佛只剩他的孤吟。

张苍水迷迷糊糊睡了过去,梦里他身处一方小小的庭院,庭中植一棵枣树,又有一文士,被押着离去,出门前那人回头望望枣树,如同老友作别。

那人去后,枣树枝叶,不屈不挠地向南而生。

梦中情境忽变,变作古旧的寺庙,孤灯边端坐着一老者,形销骨立。老者久久枯坐着,如同庙里的塑像,仪容俨雅,不知阅过几度夕阳。

这梦真好,张苍水恨不得从此不再醒来,梦中所见,皆是他崇仰之人。异世通梦,恨不同生,能同游于地下,死亡仿佛成了归宿。

阎罗却不肯遂他心愿,好梦酣时偏惊醒,张苍水分明看见,有人推开上锁的门,缓缓走进来。

他以为仍在梦中,可那人真真切切站到了他面前,峨冠博带,分明已不合时宜。

“我不信鬼神,现在却不得不信了。”张苍水一念求死,连日来未曾进食,虚弱的身体已不堪镣铐的沉重,“敢问先生是何方先贤?”

“后生何以知我是鬼?”来客慈和地看着他,浑不似传说里凶神恶煞的鬼怪。

明知故问,张苍水腹诽着,指了指来客一身装束:“守卫森严,先生却如入无人之境,若非鬼神,便是异侠。可我看先生的装扮,实在不似江湖客,且今时今日,还有几人,能身着故国衣冠?”

“既知我是鬼,你却一点都不惧怕?”

“平生无所愧怍,何必惧鬼神?”

不速之客捋着花白的胡须,微微而笑,看他衣冠形制,想必与明季相距不远:“好后生,果然不错。你赋诗时曾写道:‘叠山迟死文山早,青史他年任是非。’我就是那迟死之人。”

谢叠山,先生……张苍水试着站起行礼,却荷不起镣铐,只好请求叠山原谅他的失仪,再问叠山忽然来此,所为何事。

叠山并未正面答他,却问这后生可知,他谢叠山曾收藏过一方古砚。

苍水目光忽然明亮起来,他听过古砚的故事,那是岳武穆传下来的,叠山知道挚友文文山深爱那方古砚,忍痛割爱送给了他,祝他北征告捷,收拾起残破的大宋山河。

可是文山去后,古砚不知所踪。苍水还曾感慨,此物若存世,他宁可倾尽家财,也愿能亲睹。砚上的铭文,正是主人的写照啊——持坚守白,不磷不淄。

叠山向他伸出双手,手中捧着一方古朴的砚台,历经岁月雕琢,仍然端方。砚上铭文依旧清晰,辨得出谢叠山与文文山的题字,更能看见那八个遒劲的字,见其字如见岳将军,正是这方砚台,曾为他盛墨,见证他挥毫字字写忠愤——还我河山。

苍水能感到,自己剧烈的心悸,他举起被镣铐锁住的手,试图去触碰他心心念念之物,却几番迟疑,又恐他真的还在梦里。

“人说此砚不知流落何方,原来是跟着先生一同去了?”

“天意也。”叠山淡淡然说起那段波折的故事。文山殉国之后,他本以为再也寻不到古砚,直到他被元军押解北上,远道赶来送行的朋友,忽然将这古砚送还了他。机缘巧合,故友见到古砚,不忍忠烈遗物流落胡尘里,遂出重金购下,还与旧主。他知道叠山此去燕京,唯有一死,黄泉路上,也好多个伴。

叠山却怕他尽忠之后,古砚无人托付,再次沦落无踪,遂嘱托老友好生收藏。谁知古砚不愿独留在腥膻满地的世上,到底随了主人而去。

“我今日来此,正是将这砚台交给你。名砚有灵,当赠与知音。”

叠山打量着苍水,总觉得在这瘦弱的后生身上,隐隐有文山的风采。

也许是相似的经历,或是一世丹心倾故国,或是间关万里,百死余生。

“贾余庆等以祈请使诣北,北驱予并往,而不在使者之目。予分当引决,然而隐忍以行,昔人云:欲将以有为也……”

德祐二年文山持节北上,却遭了扣留,又幸得中途逃生,至京口,奔真州,变姓名,诡踪迹,滞长淮,避渚州,出北海,终得渡扬子江,辗转南归。文山好赋诗,一路以诗纪行。后来叠山读到《指南录》,才知挚友历尽了多少磨难,多少次生死攸关。

苍水告诉叠山,那卷诗章,伴了他十九年的征程。夤夜忧国时,想得诗中句子,无论战事如何艰辛,复国之望又是何等渺茫,张苍水总能坚信,其道不孤。

“‘使来者读之,悲予志焉。’文山先生一卷《指南录》,当得起他的夙愿。我辈读来,犹如见先生高风。”

眼前这文文弱弱的后生,督师海上,硬生生撑了十九年,直到明季仅存的余脉,接二连三地作古,他都始终不曾想过,用屈膝投降换后半生的平静。前些年义军舟师入长江兵败,这后生如文山一般,辗转千里,拖着孱弱的病躯,尝尽了艰险,也要回到海上军中。

生路的归宿却仍然是死,死不可怕,只怕不能死得其所、无愧无悔。

叠山仿佛看见这消瘦的身躯里,肝胆清白如玉,坚如铁。

孤征岁月里,唯有诗篇作伴。谢叠山却觉得,这是苍水平生最大的幸事。

寿考总有尽头,王朝亦会更迭,传世的诗歌,却不朽不灭。

“我知道你一笔锦绣诗章,这狱里也没什么像样的书具,特来送你这件薄礼,或许能为你的诗篇增些华彩。”

苍水激动之下双手微微发颤,从叠山手里接过了古砚,砚石冰凉的温度真实而明晰,诗意如墨,从他心头汩汩流淌到指间,凝聚在砚里。或许这砚真是神物,来助他成就平生最美的绝唱。

苍水挣扎着,勉力站起来,叠山怜他清瘦的身躯要负荷重镣,伸出双臂揽住他,扶他向小桌边挪去。

“晚辈三生有幸,得蒙先生赠此灵砚,受人之恩,无以回报,只得以诗章回赠,也请先生将此诗赠予文山前辈。”

谢叠山赞许地点点头,看着后生铺开纸张,研磨,提笔,作书。如同一位师长看着他寄予厚望的学生,欣慰的笑容慢慢展露在叠山神情里。

“好诗才,当真是‘赋到沧桑句始工’。”叠山捧起诗笺,默默记诵纸上句子,“千百年后也许王朝又兴废了几回,可你这些诗篇,也会流传下去,使人们读其书,想见你为人,铭记你一生的忠贞。”

张苍水难得地畅快而笑,像个得了老师夸奖的学童。

“天将破晓,我也该回去了。这古砚你且好好保存,不必担心它流落人间。灵砚如其主,持坚、守白,不会贪恋世间风光,自甘沦丧于胡尘。”谢叠山望了望窗外天色,如他来时一般,悠然离去,青衫飘飘如仙人。

“先生且慢行,不久之后,学生愿从先生,同游于地下。”张苍水目送着叠山的背影,喊出一句。

云外一声鸡鸣,惊破东方的天光,喷薄的朝阳,洒落在案头,妆点了诗章:

义帜纵横二十年,岂知闰位属于阗。

桐江空系严光钓,震泽难回范蠡船。

生比鸿毛犹负国,死留碧血尚支天。

忠贞自是孤臣事,敢望他年青史传。

评论(17)

热度(66)

  1. 共4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