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榕听琴

纸田多不治,诗债任纵横。
素琴/破琴/刀琴,随你称呼。
发刀狂魔,朙皮秦骨,孙阁部麾下。
愿我前生是李斯龙腮、始皇秦琴。
愿我前生是殚忠楼外那一树榴花。
不写宋史相关,再问自绝经脉。

【孙承宗】高阳述闻(捌:挽歌)

一节正文+半节尾声,这篇文到此完结。与 @鸿影 和 @湘水萝衣_至今人思燕市歌 约好今天发布,因为今天是她们的文丞相阴历祭日。去年年底,我认识了这两只发刀狂魔,友谊在一起虐苏苏 @史蘇 的过程中,迅速升温。之前湘水问我,能不能像第四节的《沁园春》一样,再加一个跟文山有关的彩蛋,我答允下来,按她提的请求写了一段,在这个日子发表出来,敬天地正气、忠义千秋。

以及,庆祝“虐苏三刀”组合出道!


八、挽歌

茅元仪又一次从噩梦中惊坐起,冷汗湿透了寝衣。孙奇逢睡眠也浅,被他的动静扰醒,连连问他怎么了。

“没什么,最近老是做噩梦,醒来……醒来又记不清。”茅元仪抱紧被子,掩饰自己的恐惧,梦中的经历他确实想不起,但月夜下阴森可怖的孤城,分明是高阳。战火中消息难通,山中更是音讯阻绝,这等梦境,让茅元仪如何安心。

孙奇逢含含糊糊应了一声,说山中有大夫,明天请他来给茅元仪开一剂安神的药方,翻个身正要睡去,院外突然响起急促的拍门声。

即使在山中,他们也不敢松懈了防备,入睡时刀剑也不敢离身,茅元仪一个鲤鱼打挺跃起,长剑已有出鞘之势。拍门声短暂停歇后响得更急切,院中人纷纷披衣而出,高声问来人是谁。

“钟元,止生,是我,是我蔡鼎——”

熟悉的嗓音听来沙哑,还分明带着哭腔,不知何故,孙奇逢和茅元仪心生不祥的预感,开门的动作都在打哆嗦。随着大门打开,来客仆倒在地,借着微弱的灯光,众人瞧见他装束,一时不敢相信此人是他们熟悉的蔡可挹。

蔡鼎蓬头垢面,一身短打衣衫,裤腿上的布被扯得稀烂,布鞋也破了好几个孔,露出沾满泥土的双脚,肩上背个小小的青布包袱。哪里像个读书人,简直和逃难的流民一般无二。看他这般模样,茅元仪没来由地恐惧,明明急切地想知道,又不敢问蔡鼎到底为何变成了这副狼狈样。虚脱倒地的蔡鼎,挣扎着不让自己晕过去,泪水先汹涌而出。

“高阳……高阳城,陷了!”

意识尚清醒,双腿先失了知觉,茅元仪跪倒在地,似有利刃扎进他身体,搅弄他五脏六腑。他痛得丢了魂,直到被人七手八脚架进屋子,又灌下茶水,才终于哭出声来。

得知建虏入寇,蔡鼎辞了京师,直向高阳赶去,兵报比他快得多,京畿州县处处锁紧城门,严禁闲人出入。路途到处受阻,还要防备歹人劫杀,蔡鼎扔掉了所有不急用的行李,用儒巾长袍交换了身农家装束,好不容易走到容城,正看到高起潜领兵出城,向南而去,一打听,竟得知高阳已陷落。他连夜赶上山来报信,天黑看不清路,布衣被林间树枝扯坏,整个人落魄得不成样子,才终于摸到了孙奇逢隐居之处。

明知枢辅心性,城亡与亡,欲祭又盼着枢辅还在。众士同悲,哀哭彻夜。

顾不得探听奴兵究竟退了没,一行人赶到了满目疮痍的高阳。见死不救的高起潜,这次倒还帮了些忙,差人去置办了些棺木,又有幸存的孙氏姻亲们相助,给殉难者们入殓。跨进灵堂时茅元仪几乎又要晕过去,一排排灵位书尽故人姓名,他们笑语音容宛如昨,而今只剩冰冷的棺椁,葬了忠骨。

孙之淓跪在灵前,麻木地向悼客磕头,他接到急报,仓皇告假抵家。宅第被洗劫得七零八落,孤儿嫠妇的哀泣竟日不休。连日来他哭干了眼泪,没日没夜地守灵,倦极了就地躺下歇会儿,梦里尽是大父慈和的笑容,叔父兄弟们的团聚一堂。之淓分不清孰是梦境孰是真,多想留在梦中,再也不醒来。

长公子尚在高苑,还不知有没有接到丧报。众人决意留下,陪伴之淓一同料理家事、等待他父亲返乡。面对这等惨事,能挺住不垮下就已是艰难,岂能撇下弱冠之年的之淓独自承担。

此时的京师里人心惶惶,流言传得满街巷都是。虽然敌军还没有兵临城下,但每日飞檄入京的急报,不是丢了城池,就是折了将吏。在此危难关头,薛国观突然告病,关起门来任谁也不见。

“看看你,看你惹出来的祸!”首辅的病,名为心虚,病根子也不在身上,正在他面前跪伏于地的雷觉民。

雷觉民磕头如捣蒜,生怕首辅会把他一道绳子绑去刑部:“首揆息怒,求首揆恕下官一时糊涂,下官一时糊涂。”

从高阳逃脱之后,雷觉民想着回家路远,就近溜去京师,投奔了薛国观,一直藏匿在首辅宅第里,不敢出大门半步。日夜煎熬,等来了高阳陷落的兵报,随之传进京师的,是孙老枢辅阖门死难的噩耗,京师上下无人不称颂孙阁老壮烈,无人不嗟悼其以八十高龄,遭此不幸。那些话多多少少传进了首辅家里,下人们瞅着雷觉民的眼神里,都隐约透出鄙弃。

“一时糊涂?”薛国观冷哼一声,“你自己怕死,逃命也就逃了,留些守城的兵马钱谷,孙老枢辅一定能替你退敌。可你倒好,连兵都散了,本阁还奇怪着你哪来那么多钱送礼,原来是吞了军费!”

薛国观气急败坏,一拂手把桌上笔墨纸砚全打翻在地,墨水不偏不倚,把雷觉民泼溅成个大花脸,那副不堪之相,反而惹得薛国观怒意更甚。

“枢辅这一死,满朝震惊,圣旨已经下了,要礼部从优议恤。现在大家都忙活着退敌,顾不上这些,等建虏退去,要是有人想起来,追究你的罪状,且不说你的人头保不保得住,本阁都得受你连累!你父亲才写信来,求本阁多关照你,这下,你让老夫怎么处!”

听到首辅说他性命难保,雷觉民吓得几乎尿了裤子,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嚎啕:“求阁老救命,救救下官,下官不想死,下官愿意当牛做马报答大人呐!”

“趁现在朝中一团乱,还没人盯着此事,得把这事压下去,别让人惦记起那老枢辅。”薛国观稀罕的倒不是雷觉民的死活,而是他自己的功名,“幸好,他的门生故旧,没谁在朝做什么大官,应当也不会有人揪住此事不放。”

雷觉民如蒙大赦,瘫倒在地成了团软泥,薛国观厌嫌至极,看他简直像看一只猥琐的癞皮狗。

“至于你,这县令是当不成了,就算皇上不贬你的官,你回去也非得被高阳百姓们活生生撕了。老夫想想办法,给你留个一官半职,调得远远的。”

确如薛国观所说,新岁在战火中悄悄度过,建虏肆虐依旧,沿着北疆一路流窜,全无停歇之意。活人的前程尚且朝不保夕,谁有心分神,去深究逝者的后事呢?

山东,高苑。

县衙后堂里临时搭了个灵堂,孙次公披戴重孝,跪在烛光里久久不起身。年过半百,忽逢惨变,他的鬓发一夜间白了大半。刚接了上官批示,准他告假,行装还没打好,虏兵阑入山东,眼见着就要向高苑而来,他的治所岌岌可危。香烟缭绕,次公独自长跪,对着父亲灵位不停地絮语,像在家时父子俩论学。

“父亲,听闻家中劫难,孩儿心肝俱摧,恨不能立即归乡,料理父亲和弟弟侄儿们身后事。可恨贼兵蹂践山东,高苑,亦危急。” 

“父亲教我尽忠报国,教我做个父母官造福百姓。父亲既不肯弃故乡而逃生,孩儿身为一县之长,岂能舍生民而独活。我誓死,尽守土之责,不敢有他念。”

“父亲,之淓已得了报回家去,孩儿会遣靠得住的家丁,送之潆返乡,先替孩儿尽孝心。万一高苑有难,儿不敢偷生,到得黄泉,再侍奉于父亲膝下。”

次公重重叩下头去,泪水洒在砖地上润湿一片,烛光中画像上的父亲微微含笑,看着儿子,眸子里尽是嘉许。

“父亲!铨儿不孝……”次公低声呜咽,迟迟不愿站起。

临战事务繁多,次公拖着跪麻木的双腿,缓缓挪去厅堂。县衙前院内到门外,居然站满了人,有县里为数不多的守军,有民间德高望重的老者,更多是自发赶来的百姓,从丁壮到妇孺,人人素服白衣,像覆了一片白茫茫的雪。

“这,你们……这是?”孙次公惊问。为首的一排老者齐刷刷跪下,捧出一匹长长的白帛,上面按满了百姓们咬破手指,摁下的血指印。

“草民们知道,大人家中遭了难,孙老阁部为国尽了忠。父子兄弟,都是人情,大人此时离去,小民们也不敢有半句怨言。可是,听说大人决心留下来,领我们守土杀敌,草民们再愚鲁,也明白什么叫恩,什么叫义!”

说到悲处,老者的陈辞愈发凄厉,众人眼角眉梢写满了悲愤,一点点化作视死如归的气概,能教弱女歌激烈、匹夫发冲冠。

“大人不能回乡尽孝,小民们愿意和大人一起,为孙老爷尽些哀思。”

自此日,高苑城头守军,白甲照银枪,城中居民,衣冠尽如雪。

今早传来高阳的旨意,没给众人带来任何一丝慰藉。他们几乎不敢置信,天恩凉薄如纸,枢辅得到的,仅仅是“复故官、予祭葬”而已,没有加封追赠,甚至没有赐个谥号,褒奖枢辅这一生的忠贞。枢辅如此,随他就义的儿郎们,更谈不上什么身后哀荣。来传旨的内臣都看不过,去灵前磕了几个头,从自己腰包里拿了些银两,说尽些心意。

可他们所求的哪里是银钱。茅元仪几人陪之淓坐着,想劝慰都不知从何说起。

“一定是那薛阁老弄鬼。”蔡鼎一拳擂了桌面,第一次对友人们说起他在京时的遭遇,“……雷觉民官声薄劣,喜好结交攀附。此人说他与雷觉民有交情,他堂堂首辅,结交一介县令,那能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吗?”

茅元仪气得拍案而起:“烽火频仍,奸邪冒忌,竟比前朝逆阉擅权时还厉害,难道我大明的气运,当真到头了?”

“堂堂阁部,以八旬之身,阖门尽忠死义,哀荣还及不上终老于户牖的寻常老臣,既没人为他主持,也没人替他仗义执言。今日听了忠臣烈士之事,只当耳旁风,哪一日国难临到那群大老爷头上,怎能指望他们也学着做忠臣烈士,到时还有谁,来收拾这山河?”愤激过度,蔡鼎说话也放肆起来,满腹牢骚倾吐个罢,他放声号泣,座中诸人受他感染,也陪着落泪。

“等到父亲回家,之淓就进京去,叩阙上疏,一定要为大父,和我们一大家子,讨个该得的公道。”

几人不约而同地应声:“贤侄,我们和你同去。”

“侄儿谢世伯们,但此事万一得罪了权臣,之淓不愿连累世伯们。尤其茅世伯,身上还背着不白之冤,大家一起赴京去诉冤,恐怕惹人疑忌。”素日里温文尔雅的之淓,此时异常坚决,“况且,之淓另有一事,想拜托世伯。”

“这些是大父留下的手稿,幸好胡儿不认字,识不出我家最珍贵的传家宝,没掠了去,但也被他们翻得零散杂乱。家父已年过半百,病苦不堪劳累,之淓又年幼,学业不精,恐怕单凭我父子之力,难以整理成书。且北地多兵祸,不是个安生地方。”之淓恳切说道,着意看向茅元仪,“茅世伯,您才学渊博,知我父亲至深,之淓还知道钱牧斋先生在南都,他是大父录取的门生,也是个大文豪。南都无兵祸之忧,之淓求世伯们,把书稿带回南京,刊刻出版,这可是大父毕生的心血。虽然还没跟父亲商量,但之淓相信,家父也会同意的。”

“好侄儿,你真是长成了,这般缜密思虑,真像你大父。有孙儿如你,上苍总算还存了些怜悯之心。放心,我茅元仪,一定不负所托。”

东风也知觅封侯,吹去胡尘,被胡马践踏过的土地,碧草悄悄又生春。京城里早已恢复如常,大官上朝,小吏点卯,汲汲于功名的读书人们,为前途奔忙。

人们几乎要忘了半年前的惨祸,连同那些永远融入青史的姓名。午门外忽然来了个白衣少年,捧着一卷奏疏,长跪不起,引来众人驻足。

“锦衣卫指挥佥事孙之淓,为先大父孙老枢辅、及全家就义亲眷请恤,参劾高阳知县雷觉民侵吞军费、弃城脱逃之罪——”

不断有过路的官员围上来,议论几句,叹上几声,或是上前劝劝那少年。之淓铁了心跪在午门前,一直跪到日头偏西,任谁劝也不动,观者无不心酸。蔡国用实在心焦,差人给之淓送些食水,自己去敲了首辅的门。

“首揆可都看见了,那孩子直挺挺跪了大半日。”

薛国观还像是动了几分真同情:“小小年纪,家里出这么大事,也真可怜啊。”

“恕在下得罪,这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,首揆就当做个功德,替他家张罗下又如何……”

权衡再三,蔡国用抵不过煎熬,好言相劝,薛国观只当耳旁风,反将他一军。

“静原与孙阁老家,非亲亦非故,为何总对他家的事这么上心,莫不是他那个学生又来找你了?”

“这话从何说起。”冷不丁被首辅呛声,蔡国用尴尬得脸上泛红,“我是可怜那孩子。你我都是做父亲的人,幼吾幼以及人之幼,你看着就没一点心疼?”

薛国观兀自盯着手里文书,连头也不抬:“老夫还有事忙不过来。静原心慈,替老夫去开导开导那少年。”

首揆心里盘算着什么,他究竟为何一个劲偏袒惹祸的高阳县令,蔡国用多少能看出些。旁敲侧击的劝说是没指望了,蔡国用只好答应。天快黑了,总不能让少年跪在这过夜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金殿前闹出人命,可就更没法收拾了。

“好孩子,快些起来吧,地上凉,别跪坏了自己身体。”蔡国用低头看清之淓的面容,除却悲戚愤恨,更可怕的是绝望,全不似京师里那些与他同龄的公子,恩荫在身,无忧无虑,直瞧得蔡国用怵目惊心,亲自伸手去,扶之淓起来,“这是首揆的意思。你……掂量一下轻重吧。”

虽没见过这位入阁未久的大学士,但之淓能从官服的品级,认出他身份,倔强地不肯起,满脸泪痕看得蔡国用揪心不已:“之淓什么都不怕,只想问个明白,我大父和全家几十口尽忠死节,就落了这么个结果吗?是谁把高阳推入绝境,也都不用追究了吗?”

“孩子,你日子还长得很,回去好好读书,考个正经功名,等你将来,将来……”蔡国用能在金銮殿上应对得体,面对这个少年郎,竟编不出辞令来。

“将来,又如何,又能如何?”

蔡国用不答,假装望向远处,半晌才出声悲叹,作为回答。之淓心已死,面上也失尽血色,终于听了阁老的劝告站起身。蔡国用看他跪久了走不稳步子,赶紧唤来侍卫,搀扶他离去。少年清瘦的身躯裹在素服里,与紫禁城华丽的金阙红墙衬在一起,极不协调。蔡国用喃喃自语,念叨起他方才没做出的回答。

“将来,终有一日,上苍会开眼的吧。”

上天像是成心与他开玩笑,刹那间乌云翻涌,忽然聚拢起来,黑沉沉压向宫阙。

 

#孙铨(1586—1641),字次公,以选贡授高苑知县。戊寅闻家变,归乡守制,为孙承宗撰写年谱初稿,未及成书而病逝。其次子之【氵䔝】将手稿托付给孙奇逢,增补校订,成今日传世之《孙文正公年谱》。

#孙之淓(1619—1662),字洸闻,以孙承宗复四城之功,荫锦衣卫指挥佥事。乙酉年南京陷落,初版《高阳集》未及刊行,“杂以荆薪,供军旅之一爨,”之淓入闽,四处访求,重新辑成今日所见二十卷本《高阳集》。

文中一笔带过的“之潆”,其实名叫“之【氵䔝】”。我实在不会念也打不出他名字,为了文字上的观感,挑了个差不多的字打上去……


尾声

顺治十二年,福建,西资岩寺。

清明时节,春雨缠绵了半月,终于停歇。春光正好,来敬香踏青的游客络绎不绝。寺里来了个中年男子,悄悄避开人群,叩响了卓望山麓一座禅房的门。小厮们跟在他后头,抬来几个沉重的木箱。

小沙弥早有准备,引客人入座奉茶。香烟缭绕中踱出一老僧,瘦骨棱棱,披了身不合时宜的直裰。满面沧桑,无言地诉说他览过的兴亡。

“孙施主,总算肯来见老衲一面。自打去年秋天染了病,老衲这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,施主若再不来,怕是无缘再见了。”

许久不曾相见,无论是书信往来,还是派人上门探问,故人都只说一切安好,今日登门,才知他重病缠身,中年人悲从中来,合掌行了个佛家礼,只是叫惯了的称谓,一时改不过来:“之淓拜见蔡世伯……不,禅师。”

老僧却宽和而笑:“老衲剃度出家,只是不愿脑袋后拖根辫子。既无慧根,向佛也不诚,做天和尚撞天钟,消磨时日罢了,修不得什么正果。称呼这些琐细,不妨随意。”

这老僧正是蔡鼎,当年从高阳南还,他回到福建老家,只有时去江南访些老友,再不曾涉足北地。甲申年明室倾覆,流亡的宗室大臣拥戴唐王,在福建立了个隆武朝廷。隆武帝端的是励精图治,奈何明祚气运已消。“白衣参军”出了山,又事戎行,见证了小朝廷匆匆唱罢。飘零半生只剩华发,偏偏那多尔衮又下了剃发令,他索性把头发剃个精光,躲进山里做了和尚。

“这几年多蒙孙施主照拂,可老衲几番相邀,施主始终不肯晤面。今日来访,想必有事?”

孙之淓唤小厮把几个大木箱抬进厅堂,亲手启开。蔡鼎闭门清修数年,急性子收敛不少,箱中之物却让他乱了方寸,蹒跚上前跪倒在箱边。木箱里整整齐齐,摞满了书卷,封皮上端端正正题写着书名——《高阳集》。蔡鼎颤巍巍翻开书页,墨香与禅房的檀香融在一起,美得醉人。

“贤侄呐……”蔡鼎激动难以自持,连出家人的身份都忘在脑后,“多亏你和令弟奔波访求,枢辅的笔墨,总算能传之后世……”

“之淓求遍了亲朋故旧,才集成这二十卷,比之原书,仅存一成。可怜那二百卷刻版正要付印,却赶上南都陷落,在兵火中付之一炬,至今想来仍痛惜。”

“尚有二十卷留存,便是幸事,上苍到底不忍忠良泯没。前有弘光朝追封,赐谥‘文正’,今又有文集刊行,使人读其书知其为人。枢辅若在冥冥之中有灵,必然欢喜,茅止生他们,也可含笑九泉了。”

那年茅元仪携书稿去了南京,交付给钱牧斋整理编纂。止生的家境原本富裕,遣戍之后,家产被层层盘剥去不少,他仍然变卖了仅存不多的田产,作为刻印之资。

没想到孙枢辅身后仍不得安宁,政敌狺狺不已,趁机把谤书出版,专力诋毁枢辅声名。茅元仪提笔为剑,留下几卷绝笔,为枢辅澄清毁谤,自己却悲愤过度又纵酒,没多久就追随师相而去。当时蔡鼎正在虞山同钱牧斋盘桓,临行前写信过去,说回福建再去看他,归时只有挽幛相迎。

“有时真羡慕茅止生,枢辅尽忠,他尽义,没见到江山易主。老衲守得一具皮囊在,实如行尸走肉,了无生趣,才知谢皋羽哭悼文文山的滋味:‘魂飞万里程,天地隔幽明。死不从公死,生如无此生。丹心浑未化,碧血已先成。无处堪挥泪,吾今变姓名。’”

蔡鼎果然尘缘未了,做不到四大皆空,点滴往事全缠在他心里。山河易姓,最痛的或许不是杀身殉国,而是在一切成定局之后,背负回忆活下去。

“枢辅一生忠贞节烈,无愧于日月,精忠堪比文山;茅止生铁笔传书,将枢辅之勋名昭于世间,正似邓光荐;老衲不才,避世出家,就当是学了那水云道人,可惜没他的琴艺,不能作歌一曲,招故人英魂。”

“我家阖门忠烈,世伯们也都是英豪。前些年我常常梦见大父,梦见父亲和兄弟们。可我……我却……”孙之淓痛苦得说不下去。

蔡鼎知他有太多不得已,合掌念了声佛,讲起一通被他念歪的经。

“孙施主可知,老衲从前研习经纬之术,自以为参通天机。自枢辅走后,我再没占过卦。各人有各人的命数,有各人的缘法,可这些不在天时,只在各人心中念想、手里作为。纪季入酅,《春秋》亦许之,施主,善自珍重便好。”

孙之淓默默望向窗外,稍稍平静下来,道出他第二桩来意:“还有一事不能相瞒,过些日子,之淓可能要离开福建,去别处做事。世伯,你这病可有人照顾,要不随我一道……”

蔡鼎坚决地摇摇头,打断了之淓的话茬:“老衲没多久光景了,经不起路途颠簸,与其客死他乡,不如安安稳稳终老于故里。今日得见《高阳集》书成,再无遗憾。”

他说的入情入理,之淓也没再劝,只勾起些失落。于蔡鼎而言,这二十卷足以了却牵挂,对他来说,还远不能告慰先人。

“此书既是成了,却也未成。十不存一,散佚诗文不知几多,我定当穷尽平生之力以求索。”

“此任艰巨,恐非你一人之力可毕呀。”蔡鼎信得过之淓诚心,却也不无忧虑。

“世伯不是说过,苍天到底不泯忠良,能使此书毁尽又重新辑佚,何尝不能续成完篇。之淓此生,或许不能遂愿,那就托付于子孙,留待后来人。”

 

因念此集之佚而存,存而不复佚也,有天道焉。至于其间有宜传而究不能尽传,则皆人事也。海内君子凡得斯集所遗者,尚容购而需之续刻。——《重刻先太傅全集小纪》·孙之淓

 【全文完】


后记

戊寅之变,孙承宗阖门殉国的故事,我不是第一次写,但还是第一次单独开一篇,用3万字的篇幅来叙述,连同其前情后续。原本打算在12月14号他忌日之前写完,但有几门重要的期末考试集中在了11月,因此我把完结的日期变成了首发之日,到1月14日更新完最后一篇,整整一个月的时间。

这一个月对我来说也挺煎熬的,笔下的剧情,越发压抑虐心,我描写了忠贞不渝的老元戎、慷慨英风的少年英雄,还有几个义薄云天的布衣书生,可最后我又亲手书写他们的结局,死者去得惨烈,生者全无生趣。我至今记得,第一次读到孙氏一门儿郎们的结局时,愤激与惊吓使我整晚上回不过神,时隔四年的今日我挑灯独坐,一行行敲下那些血淋淋的文字,仍然折磨着我自己的心神。最近半个月我夜夜不成眠,平时一向沾枕就睡到天亮,这些日子躺床上却死活闭不上眼,哪怕到了梦里,也是喊打喊杀,噩梦频频,直到惊醒方休。

虐自己如此,虐旁人也不轻,最近因为这篇刀太狠,把几个软妹基友逼成了暴躁老姐,从线上到线下对我进行全方位无死角的威胁。想必我这“发刀狂魔琴”的名号,一时半会儿也摘不掉了,不过我马上就考虑发个糖,到时你们可别因为是我写的,就戴着有色眼镜看我啊,阿米豆腐!

总算完结了,这也是我写过最正经也最长的一篇同人,给自己撒个花。多谢一路追文一路被我捅刀的诸位,北极圈不易,谢谢你们的小红心小蓝手,和每一条评论,只要还有人愿意看,我就愿意为了我崇敬的人,一直写下去。

“其间有宜传而究不能尽传,则皆人事,”可我知道,直至今日,仍然有人在默默地努力,为了零散的史料佚文,为了历尽劫难的《高阳集》,为了埋名的英雄,为了传家的姓氏。茫茫网络,江南塞北,能结识此益友,我之幸也。愿有一日从尘封的典籍中,能觅得失传的忠烈遗墨,助吾友早粹《金佗》。

     白门榕江听琴,岁次戊戌十二月初八于江宁天元湖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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