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榕听琴

纸田多不治,诗债任纵横。
素琴/破琴/刀琴,随你称呼。
发刀狂魔,朙皮秦骨,孙阁部麾下。
愿我前生是李斯龙腮、始皇秦琴。
愿我前生是殚忠楼外那一树榴花。
不写宋史相关,再问自绝经脉。

【孙承宗/袁崇焕】北风行

千万征人过,有一纸平安报不得;故人应似我,枕戈待旦意磅礴。 ——《北风行》

上·尺素书

沉沉天幕,浸满了浓浓墨色,将城扉紧闭的通州城吞进囊中,唯有跳跃的灯火,守护着最后几分不知何来的安宁。这时日,烽火满京畿,总有几盏灯,夜夜亮到天明。茅元仪把脚步放轻又加急,像阵风似地卷进孙承宗临时落脚的居室。

“师……”一声“师相”尚未叫出口,又被茅元仪用几声轻咳,硬是给压了回去。孙承宗伏在书案上,睡的正酣,纸张七零八落地摊了满桌子,一杆笔居然滚落到了椅边,溅出一串墨迹。

枢辅为人严正,居所也向来整洁利落,显然是筹划军务时强撑不住,睡了过去。茅元仪收住步子,枢辅年事已高,自从到通州来,一连几日没得好好歇息,实在不该搅他这片刻的安睡。

只是,手中这封信,事关重大,耽延不得……

北风瞅准了助兴的时机,铆足了劲冲开轩窗,送来刺骨的寒气。茅元仪打了个寒噤,看睡梦中的孙承宗抬手紧了紧衣领,不敢再迟疑,几步抢上去摁住了窗,把不受欢迎的风伯狠狠挡在了屋外,顺手将书信压在了镇纸下。信捏在手里攥的太紧,在这隆冬节气,竟被他手心渗出的汗水给濡湿了。

做完一连串的活计,茅元仪小心翼翼地打量起枢辅熟睡中的面容。灯焰微微摇曳,驱散了北风裹挟进来的寒意,枢辅的神色终于舒展开来,建虏入塞的急报传来之后,还未曾见过他如此安详。

今夜,且先让枢辅好好睡上一觉吧。枢辅已年近七旬,身子骨再硬朗,也经不起没日没夜的劳累。

茅元仪暗想着,悄悄吹灭了灯盏,就着朦胧的月光,蹑手蹑脚地向门边摸去。正当他为枢辅贪得一夜闲而窃喜,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呼喝。

“止生,何事?”

茅元仪闻声一个趔趄,看见孙承宗已挺身坐起,月光清冷冷地洒在窗边,染得老枢辅满鬓银霜。

“枢辅,京师有信来。”茅元仪不敢在枢辅面前扯谎,老老实实答道。

灯烛重新被点亮,茅元仪察觉枢辅的神情有些凝重,绝不仅是因为困倦。不等茅元仪禀报,孙承宗利索地扯出镇纸下压着的信。信封上的字迹,连茅元仪都能一眼瞧出来,更遑论,曾与写信之人书信往复诗词酬唱了整整三年的枢辅呢?

“老夫方才梦见京师危急……”孙承宗口里喃喃念道,拆信的动作有些凝滞。随着几张信笺被枢辅抖开,房中寂静得连两人的呼吸声都听不见,灯烛都似有心,停止了跃动摇曳。

总算,孙承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叙说起了信中所述。好在,纸上写着的,并不是他梦中的险境。

“京师城下,连日接战,虽然郊野苦寒,但军心士气无忧,教我们别替他担心。”孙承宗轻轻叩了叩桌案,把淡淡的笑意藏进了一声叹息里,“这信,果然是自如亲笔写的。”

信笺上一笔潇洒的行楷字,化作了灰,茅元仪也能认得,都道是字如其人,几年未曾谋面的故人,宛如活生生地立在面前。难为袁督师,战事万般紧迫,想必忙碌得衣不解甲,还能亲笔作书,而不是交给帐中幕僚代为起草。

“能报平安,何等不易。枢辅总算可以宽心了。”

“宽心?老夫忧心的是京师的安危。”孙承宗把书信重重地拍在桌上,揉了揉酸涩难耐的双目,“这小子,捅了那么大娄子,还有闲心说笑话。”

孙承宗发了几句脾气,摇了摇满头霜雪,无可奈何又忍不住莞尔。茅元仪记的清晰,熹庙年间枢辅任职督师时,每逢袁自如惹祸,枢辅将他重重训斥之后,都是这般反应。而挨训的自如兄,坦荡认错时还好说,若是犯起倔来,梗着脖子咬着唇,脸上写满了“不服气”三字,枢辅也着实奈何他不得。

“入卫之事来的急,自如只带了九千骑兵先行,前两日广渠门一战,挫败了建虏重兵。”得了孙承宗的允准,茅元仪捡起信来,眼前是故友手迹,耳畔是老枢辅的絮絮叨叨。

“他呀,练起兵来真有一手。只是,建虏围攻仍紧,后援的辽兵这一时也赶不来。这样下去,以寡敌众,终是难测……”

这一纸平安,能越过横行的建虏,送到他们手中,已是万般不易。整个郊野,虏骑肆虐,通州与京师,音讯断绝。差去京师打探的死士,还是茅元仪出重金雇募的,派出七人,只剩下四人归来。

“京城下厮杀正酣,我们又岂能安坐在通州。”

“枢辅之意是?”

孙承宗接过那几张来之不易的纸笺,翻来覆去默念几遍,不自觉地站起身来。纸上一笔一划,入得他眼中,统统变成了“急”字,牵着心头绷紧的弦,让他来回踱步也掩不住难得的焦躁:“老夫恨不能即刻发兵入卫,决战城下。”

听到“发兵”二字,茅元仪又何尝不想提刀纵马赴疆场。可正有另一桩麻烦事,阻住了他们进兵的意图,让他这几日一直愤懑难平。

“枢辅三思,敕书尚未发来,兵将畏死,恐怕他们不听调遣。”

他们是仓促之间承了旨意,来督理通州军务,来不及领诰敕。可他们甫到通州,建虏也已迫近京城,交战一起,音讯隔绝,至今不知敕书发去了何处。

一时只剩北风呼啦啦作响。孙承宗把信笺仔细地装好,放回案头,抚着封上的字迹默默出神。

“止生,你说的是。敕书不到,老夫这督理的职权,有其名而无其实,难为也。”

茅元仪太清楚枢辅的心性,不难教他舍了命赴死,却难使他袖手作壁上观。可眼下也无他法,只好出言宽慰:“或许敕书很快就会补来。京师再急,兵部总不能扔下通州不管。”

“枢辅,学生以为,目下还有一桩要紧事。”茅元仪迎上孙承宗诧异的目光,故作正色,“枢辅该歇息了,学生知您不惜死,但您如果垮下,通州交给谁,发兵入卫之事又交给谁?”

“好,听你的。”茅元仪一本正经的“规劝”,逗得孙承宗忍俊不禁,他也早已疲惫至极,顾不上宽衣,倒在榻上,迷迷糊糊地扯过棉被,坠入了梦乡。

茅元仪把满桌凌乱收拾齐整,没忘了向火盆里添了些炭,一抬头,见枢辅已阖上双目安稳入眠,欣慰之余,顿觉浓浓倦意袭满了周身,索性就着书桌,以臂弯为枕,不多时也会了周公。咆哮了半夜的北风,亦似有情,收敛了势头,给两人留下一片珍贵的安宁。

云外遥遥一声鸡鸣,天色渐明,随着晨曦一道来临的,是京师来的特使声嘶力竭的宣呼:

“报——兵部送来敕书!”

茅元仪突兀惊醒,见孙承宗已在整理仪容,知方才所闻不是梦。孙承宗匆匆忙忙盥栉完毕,一边高声下令召集众将,一边疾步出门,

“枢辅,可要再派使者去京师联络?”茅元仪急急赶上。

“来不及了。”孙承宗刹住步子,头也不回地撂给茅元仪一句决断,此时出城无异于冒死,招徕人手,就要好一番周折,还不知能否平安送达,谈何容易,“众士同仇,何必多那几纸文书?有什么言语,留待城下会师时说。”

 

下·铁如意

城下连营里灯火不歇,背后是巍巍京城,这片连绵的营帐,是捍御京师最后的壁垒。月上中天,营中人声俱静,除了刁斗悠长,便只剩北风呼啸,透过营帐,给征人再添些严寒之苦。

周文郁引着来使,急匆匆跑进帅帐,正撞见袁督师整理着衣袍,刚换下来的布帛撂在一边,还带着点淡淡的血迹。那是前日广渠门战阵之上留下的箭伤,虽有重甲,不致伤到脏腑,但也难免有些强劲的弓矢,扎进了皮肉。

“督师,伤势如何了?”

“划破点皮,不妨事。”见是旗鼓官来到,袁崇焕浑不在乎地笑了笑,立即注意到还有一人跟在周文郁身后,一身破旧的农家打扮,目中却迸出勃勃精悍之气,不似寻常庄稼汉。

不等周文郁引见,“庄稼人”熟练地行了个礼,禀告道:“通州特使,拜见督师!”

“你从通州来?可是孙枢辅派你来的?”

“正是。小的受茅总兵重金雇募,派来京师探军情。”

听得此言,袁崇焕把礼数抛在了九霄云外,亲手搀扶起使者,问话变成了连珠炮:“孙老枢辅可好?茅总兵可好?通州有无险情?可需增援?”

“建虏没有攻城,通州尚在,老枢辅和茅总兵都平安无事。”

“好啊!尚有通州!尚有通州!”袁崇焕喜不自胜,“蔚宗,明日一早,你和承渠多安排些人手,把这好消息传出去,鼓鼓士气!”

“枢辅派小人来,是为了探听京城战况如何。求督师赐一封手字,小人好带去通州复命。”

袁崇焕执意不要旁人帮忙,亲手将上了冻的墨研磨开,铺上纸笺,墨汁从笔下恣肆流淌,偶尔停下来斟酌一番。空闲的左手,时不时摆弄两下书案上一只摆件,那是一柄铁如意,周文郁仔细看过,知道如意上镂刻着河图八卦的纹样,还有“忠肝义胆”四个方方正正的小字。

袁崇焕写罢书信,待到墨迹风干,细细叠齐整又封好,亲手递到特使手中。

“此信事关重大,不能有闪失,你先歇息一晚,明日本部院派几人护送你,一道回通州去。”

“且慢。”使者领了信,正要退出帐去,又被袁崇焕忽然叫住。

“你再转告枢辅,就说……”袁崇焕捻着细细的长须,一番思量,又摇了摇头,“罢了,该说的都在信上写了,剩下的,待打退了奴酋,我再去拜会枢辅。”

时已夜深,周文郁安顿了特使的歇宿,又转回大帐中,瞧见督师凑着暗淡的灯火,仍在细细端详手里的如意。这铁如意是督师心爱之物,来历非比寻常。军中事务繁杂,总也没得闲暇,能听督师说些琐细往事。

“蔚宗,你可知,这铁如意什么来历?”

周文郁隐约听说过一些,那铁如意,是筑宁远之前,孙枢辅赠给袁督师的。那时他还未投奔到枢辅幕下,对这些旧事,不甚了了,只知道自从孙枢辅归乡之后,袁督师将铁如意随身携带,朝夕不离,有时他也能看到,督师凭着城堞,把玩着如意,凝神望望碧霄之上的雁阵,捎带着边关的音信,一道南还。

他还是第一次听督师亲口讲起铁如意的往事,就着连营刁斗,北风彻夜呼号不歇。督师说他奔赴宁远筑城之时,塞外春寒正紧,春风吹来,丝毫不逊于关内凛冬的威力。枢辅亲送他出了关城,临别在即,执起铁如意放在他手心,顺势将他手紧紧握住,不住地叮咛,此去任重,忠义之念不可忘。

铁如意犹带着枢辅袖间怀里的温度,躺在手中丝毫不觉得凉。袁崇焕一直忘不了枢辅手头的力道,每每当他深感边事难支,这股子力量总会涌上来,攥在他指间,似乎枢辅从不曾离开辽东的土地。

枢辅看着他呢,身居乡里,一定时时牵挂着辽事。铁如意总是被他摆在案头,看到“忠肝义胆”四字,总会想起师相眼眸中的殷殷期许,洒在他身上,温暖如融融煦阳。

“几年都没顾上给师相写信,想不到,再通音书,竟是这种情形。”

“督师,眼下要紧的,是只管放胆子杀敌。”周文郁笑着劝道,“枢辅听闻我们击退奴酋,一定也会为督师而高兴。”

“通州无事、枢辅平安,能听到这消息足矣。这几日音信不通,我一直担心,恐怕枢辅会遭到什么不测……平安便好,平安便好。”袁崇焕如释重负地一笑,了却了数日来的牵挂。

战火之中,纵使珍贵如黄金碧玉,都不及平安二字,不论是牵挂的人,还是那人舍了命守护的城。

“广渠门战阵之上,我差些遇险。军情难测,只怕仓猝之间有变故,顾不上许多。”周文郁发觉到,督师凝视着铁如意的眼神,竟有些恋恋不舍,“蔚宗,劳你替我保管这铁如意,等退了敌之后,我再从你这儿取回,带去拜会枢辅。”

容不得周文郁迟疑,铁如意已经塞到了他手里。督师正冲着他眨眨眼,露出孩子气的笑意,和平日里说笑打趣时并无二致。

周文郁当然只得从命。这请托再合情理不过,教人挑不出回绝的借口。莫非是这托付有不祥之意?征战沙场之人,又岂能避讳谈生死。

只是,变故,究竟从何而来……

大概是在营帐里摆的太久,铁如意摸起来竟这么冷。刚出得中军帐,一阵北风刮过,捧着铁如意的手更觉生疼,周文郁摸索着“忠肝义胆”四字的刻痕,忍不住打了个寒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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只是后来,周文郁再没能把铁如意还给它的主人,那几纸书信,终成了隔世的凭证。京城的北风,年年呼啸,埋葬在黄土之下的血骨,再不知寒。

 

【某琴碎碎念:“铁如意”源于黎遂球的诗《周蔚宗将军铁如意歌》,而这铁如意是孙承宗所赠的设定,来自我2015年写的同人小说《辽东鹤》。时隔两年多,现在看来,那篇作品多有不成熟甚至缺憾之处,但它对我来说,也有着非比寻常的重要性。假如写那篇时我稍有偷懒,写到半途匆匆收尾,我恐怕很难有机会对孙承宗这个人物有多么深的了解。《辽东鹤》中的“铁如意”,是从孙承宗的视角写的,这次我把这个梗重新捡起来,以袁崇焕的视角写出,时间已过去将近两年,可我还是很喜欢这个设定,以后如有机会,可能会一直用下去。

时值农历八月十六,袁督师之忌辰,想想三年前这个时日,我接触明史只有区区三月,紧赶慢赶,完成了我转战明史之后的第一篇同人《彼稷之苗》。想不到时间过得这么快,我在这片全新的领域,也慢慢开拓出了自己的一方小天地,谢谢所有陪我一道走过的人。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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